景德镇人开窑前都会祭拜窑神,这个习俗是代代相传的,墨墨也不例外。
在江西省东北部的群山之中,人们向神明祈祷,庄重又虔诚。墨墨认为,制瓷天然能够让人心怀敬畏,窑火升起,空气中微妙的温湿度变化带来窑变,让人无法控制地心驰神往。
墨墨说自己是幸运的,但言语中还是会有一些缝隙,掉进了“丢人”“取笑”“放弃”……像烧瓷一样,开窑之后,她做成了许多事,但在这之前也经历了无数次窑变。
“如果我不做,我们家的手艺就断代了”
故事的起初,墨墨是被动的。
在22岁之前,她以为自己终于逃离了与制瓷有关的家族命运,殊不知一窑窑的烈火从她出生之前就在燃烧,让她与制瓷早已融为一体。
墨墨往上数四代、百余年,都在制瓷。
《天工开物》有言:“共计一坯之力,过手七十二,方克成器,其中微细节目,尚不能尽也。”景德镇制瓷七十二道工艺极少有人可以独立完成,都是东家立胚,西家烧釉……上世纪初,墨墨的太爷爷陈唯新是给“青花大王”王步写字的,为后代留下了“墨香流传,舍陈出新”的叮咛,一家人依言而行,传承手艺。到墨墨母亲这一辈一共有三个孩子,分别继承了立坯、画青花、烧釉三道工艺。其中墨墨的母亲负责烧釉。
景德镇的制瓷工人原本都在国有十大瓷厂工作,九十年代中期,墨墨六七岁,因瓷厂改制,像她父母一样的工人只能离开工厂,在山间搭棚,经营起自己的制瓷工坊。
小时候的墨墨
景德镇生产的高岭土是陶瓷的筋骨,也铺陈着墨墨童年的底色。在她的印象里,父母的指缝里永远都是土,到了下雨天,连同身上也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
“就像到了工地一样,做出来的东西也是计件收费。明明干着艺术家的活,拿的却是打工的钱。”那些年,墨墨见过了这门手艺最狼狈的样子。
按照惯例,家族里的孩子长到十二三岁就要选一道感兴趣的工序学习,但墨墨不选。在那样泥泞的环境里,她对那里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她只是坐在工坊的一角做自己的事情,时不时抬头,会发现母亲还保持着之前的姿态,一丝不苟地做着,那样的姿态几乎刻在了墨墨的记忆中。
制瓷工坊
“当一群人在你面前重复做同一件事,潜移默化,你是一定会被影响的。”这种影响具体表现在她长大后在西华师范大学读新闻传播,同时辅修无机硅酸盐专业,也就是母亲做了半辈子的“烧釉”。
西华师范大学位于四川省南充市,2008年5月12日,墨墨在学校上课,有将近三天的时间,大地震斩断了她与家人的所有联系。母亲烧釉的手停了下来,从此,差点失去女儿的阴影一直笼罩在她心中。
2011年,墨墨大学毕业,正在四川山区支教,地震再次发生。“算是很轻微的,通讯也没有中断,但我妈彻底‘崩溃’了。”墨墨知道,自己必须回家了。
回家之后,新闻传播专业的光环很快消失在这座小城,几番尝试后,墨墨发现,制瓷,是自己留在这里,有且仅有的选择。而另一个她需要面对的事实是,到她这一辈,她是唯一留守的人,“如果我不做,我们家的手艺就断代了。”
个体命运和家族使命交汇在一起,22岁那年夏天,她像泥料一样,经过外力的揉捏和天时的烧制,慢慢开始重塑人生。
“老天爷还是喜欢我的”
像大多数景德镇制瓷人家一样,墨墨家的房子也建在山的高处,顺着山坡一路向上走到家,如果听到瓷片接连破碎的声音,就是一个信号:这一窑的成品率很低。
家里人会把烧坏的瓷器顺着院墙丢到山坳里,最开始,瓷片破碎在泥土上、枯叶中,悄无声息。年复一年,新瓷片砸在旧瓷片上,形成一片让人叹息的响声。
对于一些轻微瑕疵的作品,家里人实在舍不得扔,又不知如何处理,便堆在那里,渐渐堆满300多平的库房。
墨墨想到可以拿出去摆摊,低价处理,母亲就把整个库房的轻微瑕疵品都托付给她,“家里一分钱也没收,所以我是没有成本的,2000块烧成的茶碗200块就卖掉了。”
从那以后,有一年半的时间,墨墨和爱人都在重复相同的日常。每天拎一桶水、拿一块抹布,到库房边擦边找。景德镇有老人专门卖用来包瓷器的旧报纸,他们每天花20块钱买一摞报纸,有凳子那么高,报纸用完时,六七箱瓷器已经打包好。墨墨记得,那段时间小轿车的后座永远是放倒的状态,用来放货。爱人总是在掂量哪些货轻,要放在最上面,装货常常要花费一个多小时。
墨墨打包瓷器
墨墨家的轻微瑕疵品很快在地摊界打开市场,收货的往往是中间商,他们把低价买到的瑕疵品进行二次加工后,可以小赚一笔,“比如说给磕破边的瓷板加个框,或者给内壁熏黄的瓷瓶吹一层釉”。
墨墨最常“出没”的集市是有上千年历史的景德镇“鬼市”。从唐朝开始,在那里卖货的人有纨绔子弟,将家里的值钱物件拿来售卖,也有小偷,藏在袖子里交易,总之是见不得光的,所以形成了半夜开市、天光大亮再散去的习俗。到了现在,除了特殊的营业时间,摆摊的都是普通的商贩。
每到鬼市开市的日子,墨墨和爱人都会在凌晨两点占摊位,到上午收摊。有一天上午九点多,墨墨面前的东西已经卖得差不多了,忙碌了一夜,日光炫目,她所幸坐席地而坐,随手把外套罩在头上。听到远处喧闹,她抬头张望,猛然间,与一双眼睛对视,那是她刚回景德镇时在电视台实习的同事,他们一行人正在鬼市上拍素材。
墨墨慌忙低下头,把脸埋在衣服里。远处的声音越来越近,她的头越来越低。面前一块布,头顶一件衣,坐在五六十岁的摊主堆里,她想不出来对方会怎么看待当时的自己,“太丢人了”。
那天回家,她同母亲讲了这件事,母亲说:“只要你是靠双手赚钱,妈妈就不觉得丢人,你也不要觉得丢人。”
墨墨回忆,好像就是从那一天开始,自己变得不一样了。她开始落落大方地接待摊位前的每一个人,没顾客的时候就看制瓷相关的专业书,到2013年,她通过考试,进入景德镇陶瓷陶瓷民俗博物馆(原名景德镇陶瓷历史博物馆),从事陶瓷鉴定、鉴赏、讲解工作。
与此同时,她和爱人摆摊销售微瑕品的速度已经超过家里“生产”微瑕品的速度。方寸之间的小摊也是行业的温度计,他们在摆摊的过程感知到仿古大件陶瓷的市场正在下滑,日常的茶器越来越好卖。
2014年,她仍然在摆摊,但摆摊之余,开始尝试烧制柴窑茶器。这不仅与景德镇陶瓷一直以来以大件著称相背离,那些奇怪的样式,也遭到了父辈的反对。但墨墨认为这恰恰是她身为一个景德镇人应该做的,有一口饭吃,就要传承,手艺家传四代,她也要给家族带去新的积淀。
她从太爷爷那句“墨香流传,舍陈出新”里摘取“墨”“舍”二字,为自己的品牌取名“墨舍柴窑”。
“这是一种信仰的迭代。”墨墨说。
所谓柴窑,就是以松木柴为燃料。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由于柴窑烧制费工费时、成品率低,随着技术的不断革新,逐渐被更加高效稳定、成品率更高的气窑、电窑取代,但柴窑烧制出来的瓷器胎骨细腻、釉水肥厚,也是其他窑无法媲美的。
景德镇柴窑
墨墨的家族里也曾有人尝试过柴窑,但始终无法提高成品率。墨墨决定从自己的专业入手,希望通过改良泥料带来更多成品。
“改良泥料是一个从0到1的过程,要么成功,要么失败。”这就意味着,在成功到来之前,墨墨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走完所有失败。
因为没有经验可供参考,她只能和自然商量着来,把配方一个一个试,看哪个比较接近,不断调整。她把不同配方的杯子送到不同柴窑中烧制,七天后开窑去看结果。景德镇的柴窑都很偏远,她和爱人开着车在柴窑之间奔波,两天就要加一次油。每个月,光是买泥料、釉料以及油费,就要花费六万多块。
半年过后,第六个六万投入窑中,依然没有太大进展。她摆摊攒下的积蓄已经见底。“那时候我想的是,到此为止,不行就算了,还有孩子要养,扛不住了。”
她至今记得那次开窑的那一天。她和爱人轻车熟路地开到一处柴窑。窑外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像墨墨一样,窑里也有他们的心血。
开窑的过程长达一个多小时,师傅们敲开窑砖,将窑内的匣钵捧出来,这过程容不得一点马虎,若碎砖不小心掉入窑中,很有可能就会毁了一个好瓷器。大家都默默看着窑口的砖块,似乎那里面就是一切。
墨墨在开窑现场
窑口一寸一寸被打开,窑内的热浪袭来,人心也好像被架在火边烤。围上来的人不仅看自己的成果,也会看其他人的,日复一日,他们都见证了彼此的喜与愁。以前他们总是会对墨墨说“小姑娘,不要灰心啊”,可那一次,墨墨听到的都是“恭喜恭喜”。
她粗粗估算了一下,新配方的成品率可以达到70%,成了!
“老天爷还是喜欢我的。还好成功了,要不就要破产了。”那一天,墨墨从集人力与天命于柴窑里请出万彩,也走出了萦绕在她生命里的失败与挣扎、放弃与坚持。
“又打开了一片蓝海”
柴窑茶器成品率的提升,直接影响了成本的下降,带来价格优势。
有了稳定的产能,2016年之后,墨墨终于不再摆摊,从一家店开到六家店。到2018年事业全面走上新的轨道,随之而来的,一些生活上的副作用开始显现,在她和爱人摆摊的5年里,几乎放弃了所有社交,所以当两人闲下来,忽然发现自己没事可做。
墨舍的实体店
于是,他们开始给自己找事。2018年,短视频兴起,墨墨的爱人提议她拍陶瓷相关的短视频或者直播。墨墨觉得跟自己的新闻传播专业对口,也颇有兴致,矛盾也因此而来。
彼时,作为在抖音最早陶瓷品类的直播之一,墨墨没有太多参考,凭借所学,她认为站在镜头前说话做事要有脚本,再不济也要有稿子。“那个时候还有面子的压力,觉得自己是新闻专业的不能丢人。”
但爱人作为镜头外的旁观者,看得更清楚些,他对墨墨说:“你得随意一点,人家都问珐琅彩了,你还在讲青花瓷。”
渐渐的,墨墨也发现了其中的问题,“陶瓷是非标准品,很多东西没办法固化,所以学会看用户提的问题很重要。”后来,客户问什么,墨墨就答什么,靠着家学渊源和博物馆的专业知识,她总是问不倒的,也因此发现了一大批新客户,他们原本对陶瓷行业一知半解,只是因为无人讲解。
依托新的客户群,墨墨在抖音电商打开陶瓷的线上销路。到2020年上半年,她的实体店因为无货可卖,常常两三个月都是空的。她干脆把店门一关,所有的店员围坐在店里打包发货。“就像之前卖瑕疵品一样,又打开了一片蓝海。”
墨墨第一次直播开始前
但制瓷始终是慢功夫,供需极度不平衡的情况下,墨墨的目光落到景德镇的名窑口。
名窑口都有几十年的历史,窑主们也相对年长,面对抖音这个新事物,长辈们都认为只是一阵风,甚至跟她打赌“半年,最多一年”,但墨墨坚信这是一条路。因为她发现从她直播以来,用户年龄层在很短时间内,从五十多岁降到四十多岁,并且还有下降空间。
年轻就是未来,她依旧往返于景德镇的名窑口,吃了很多闭门羹,景德镇三大名窑之一的“九段烧”是第一个为她敞开大门的。
“九段烧”原称“段窑”,取自原掌门人段镇民的姓氏,2018年段镇民因病去世,妻子余敏漪掌门,从那时起,唱衰九段烧的声音就冒了出来。余敏漪选择墨墨,是为了争一口气,也是真正的欣赏,她看过墨墨的短视频,知道她是真正懂瓷器的。
九段烧 余敏漪
对于余敏漪的选择,墨墨始终是感激的,因为她明白自己得到的不仅是货,还有九段烧数十年来积攒的客户群,“以前懂行的人可能在线下买九段烧,现在他们会发现抖音电商也可以买了。”
余敏漪的现货也很快在墨舍抖音店铺里一售而空,墨墨就联系九段烧在各地的线下经销商,把他们的存货都拿到线上卖。也是在这个过程中,人与人、人与物的连接得以打通。
“从一个一个的点变成了一条一条线”
当一位业界泰斗做出选择,并产生不错的结果,就会成为一种行业指向。
名窑口的窑主们频繁出现在墨墨的直播间,而她也在过程中更加理解他们曾经的顾虑与坚持。
一些名窑口甚至把新品发布交给墨墨。一次,在介绍新品时,墨墨脱口而出“这一版的泥料和釉料都升级了”。一句看似常规的话术,却被窑主纠正:“不是升级,是改版。我们做瓷器的,30岁时的作品与50岁时的作品,只有心境之差,没有好坏之分。”
墨墨被一语惊醒,“瓷器不是手机,有一代、二代……它不会趋近于某种统一的标准。”她在窑主们身上看到一种存在千年的工匠精神,这个世上终究有些事物,可以不依靠标准,绕开代际之间的沟壑、填平审美之间的差异。
2021年8月11日的直播里,墨墨不再满足于某一位名窑主的到来,她把景德镇十多个名窑的老师傅们请到直播间。
直播前,墨墨(前排左)与景德镇十几位名窑口窑主合影
老师傅平时醉心手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彼此之间是一种相对独立又惺惺相惜的状态。有难得的机会聚到一起,新的故事由此诞生。那场直播后,“云山片玉”的窑主陈欣与“一拓天成”的窑主周宇航告诉墨墨,他们要做联名款。
墨墨一度错愕,因为陈欣是文绉绉的谦谦公子,周宇航是留着大胡子的北方性格,两人作品的风格也是其物如其人,风马牛不相及。
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将要被融合在同一个杯子上,过程自然是有趣的。在尝试几版后,两位窑主都不满意,认为有“画虎不成反类犬”之嫌,差一点放弃。
墨墨在直播中聊起这个话题,在粉丝的要求下,窑主们展示了那些“失败样板”的照片。弹幕中飘过许多鼓励“很好看,窑主只要做,我就会买”,窑主们因此收获极大自信。
他们同样在直播的弹幕中收集网友的建议,比如有人说,之前的样板像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妇,可以让两者更交融一些。
于是,他们将原本规律拼接的图案,改良为像破碎的纸张一样连接。釉下拓片和釉下山水糅合在一起,形制浑然天成,相互碰撞,打破沉闷,郑重又可亲,多一笔便是累赘。
云山片玉与一拓天成的联名作品
120只联名款茶杯在抖音电商上架后,几秒钟就被抢光。在墨墨的直播间里某个产品的畅销常有,但那一刻被她称为“人生高光时刻”。
诞生于直播间的联名款,又收获于此。这个过程让她非常振奋,“我觉得整个行业在从一个一个的点变成一条一条的线。”
“流水不争先,争得是滔滔不绝”
今年,是墨墨做抖音的第五个年头,开设抖音店铺也有三年了。她回忆起五年前,景德镇有品牌的窑口不足百家,“但现在,2023年,我们这里大概有四千多家窑口。”
对于这个数量的变化,墨墨认为是抖音电商让有自主设计能力的窑口被更多人看见。当千万人“看见”的目光聚在一起,就会产生堪比窑火的能量。这其实就是抖音电商的“看见手艺计划”,自2020年10月23日计划启动以来,抖音电商依托全域兴趣电商模式,发挥平台内容、流量和技术优势,通过资源支持、官方培训、平台活动等多项举措,助力传统手工艺被更多人看见,手艺人、品牌和商家获得新发展,助力弘扬传统文化。
2023年8月8日,抖音电商“焕新非遗”发布会暨非遗产业带扶持专项景德镇站启动仪式将在江西景德镇陶溪川文创街区举行。旨在通过全域兴趣电商助力非遗好物被更多人看见,保护好、传承好非遗技艺。
包括墨墨在内的景德镇的非遗传承人、平台商家也在大会上交流运营经验及品牌成长故事。
墨墨说“无消费,不传承”,促进非遗消费、带动非遗相关产业带高质量发展,是保护非遗技艺的重要方式。非遗产业带扶持专项将充分发挥全域兴趣电商多场域协同的优势,推出日常经营扶持、达人溯源直播、专属活动、资源扶持等多项举措,发挥集群效应,助力非遗产业化发展。
对于产业带发展将带来的竞争,墨墨认为这是一件好事,“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
自古以来,景德镇便是世世代代都在做同一件事。瓷窑里的一把火,烧了上千年,烧出精美的瓷器,也淬炼着城中人的一颗粹然之心。千年时光里,他们寂寂过、辉煌过、迷茫过、憧憬过……只是那一炉窑火,不会断绝。